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,在一个烈日当头的下午,我和单位的小车司机开车去南京公务。行到七里甸,有火车在来回倒车皮,把我们拦住。
司机打开车载影碟机,一边放光盘一边等着放行。光盘里是孙悦扭着屁股唱那个“快乐2000”,好好的汉语里偏要夹个英文,听起来就像“你害逼,我害逼,咱们大家都害逼”,听得我哑然失笑。
正笑着时,透过车窗,我很意外地看到一个朋友,拉着板车过来。这朋友原来是十七冶的焊工,后来十七冶不景气,他就下岗了。下岗后他跟着个体老板四处跑,在本市周边地区找生活。他原来在十七冶也是到处跑的,所以现在么,在外面跑起来也没什么不适应不习惯的。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放下焊枪,干起这拉板车的营生了。他的板车上拉着两根很粗大的钢管,后面有个帮手,弯着腰,埋着头,撅着高高的屁股在推。
啊!我们好久不见啦。我赶紧揿了一下开窗按钮,打开车窗,想和他招呼一声。可就在这一刹那,我突然发现那个在后面帮他推车的人,竟然是他的老婆。
嗯?人家顶着烈日在太阳底下劳作,我却坐在这小车里和他打招呼,而且当着他老婆的面……是不是有点太…那个了?
正在犹豫,司机说,你干嘛呢?车里的冷气全给你放光了。
我在心里叹了一声,唉,算了吧。装作没看见吧。正要关窗户,朋友这时却一抬头,看到坐在车里的我。他冲我点点头,带着一脸的汗水笑一笑,问我,上哪去啊?出门办事吗?
啊,这个…啊啊,是…是啊,到南京去办点事。我竟有点语无伦次。
他老婆在后面推着车,走过来的时候,特意偏偏头,看看我们的车标和车型,接上说,还是你混得潇洒呀。
哎呀,瞧你…说哪里的话。我…我这不也是混口饭吃嘛。
他们没有停步,匆匆从我们车前走过去。朋友扭过头来说,有空来玩啊。
朋友老婆接着说,别害怕我们家穷啊,你来了,好酒我们管不起,十来块钱一瓶的还能管你喝个够哦。
好…好的。有空一定去!
我赶紧揿下按钮,将车窗关上,长长地吁一口气。掏出烟来,扔一支给司机,自己也点上一支,然后往座椅上靠靠,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。
我对司机说,假如是你,下岗了,沦落到给人家拖板车的地步,看到你的朋友坐在轿车上,你有没有勇气当着自己老婆的面,主动跟你的朋友打招呼啊?我先表个态吧,换了我,恐怕是没有这个勇气的。
司机没有回答。默默地抽烟,看着眼前的火车来回穿梭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过了好一会,他突然说,我很羡慕你这个朋友,他这辈子值了。
嗯?我扭头看着他,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。
你看,这么一个男人,生活落魄了,沦落到当牛作马拖板车的地步,他老婆却没有嫌弃他。你看他老婆,不但没有离开他,而且还出来帮他推车。这么热的天,哪个女人不在家里吹空调啊。就算家里条件不好,在家打打扇子总可以吧?但她没有。她出来帮助他男人了。
而且,她看到自己男人的朋友,混得比自己男人好,活得也比自己男人轻松,但她一点也不自卑,照样大大方方地让你去她家作客。最重要的是,她没有因为自己男人混得不好,就骂她的男人没用。更没有说“你看看你,你再看看人家”这样伤男人的话。……你想啊,我们男人讨老婆,图什么呢?不就图一个同甘苦共患难嘛。所以,我羡慕他,我说他这辈子值了。
司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又说,他在太阳底下,苦一点累一点算得了什么呢?因为老婆的心和他贴在一起,老婆的汗和他流在一起……我套用一句读书人喜欢的酸话来说,别看他们的汗水很脏很臭,但只要他们这些汗水是流在一起的,这汗水就能酿出世界上最甜的蜜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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