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日出》是曹禺的一部时空集中的戏剧,其主要情节的发生地设在大旅馆——一个资本集中、灯红酒绿的地方。陈白露是这里不折不扣的交际花,她每天游走于庞杂的人际关系中,八面玲珑又无依无靠;和她打交道的人也是“三教九流”:银行大亨、黑道、有钱遗孀、茶房、地痞……可谓是社会的一本小图鉴。而陈白露身在其中,打情骂俏,则显得游刃有余。
然而她是否真的能称得上“游刃有余”?答案是否定的,对陈白露的形象,可以用“提线木偶”来概括。她看似多样化的选择背后,是外部的和内部的钳制:她被许多的线控制住了,成为一个美丽的“提线木偶”。
显而易见的是,陈白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“悲剧”形象,而她是否因为其自身悲剧性而显得崇高,则依旧有待商榷。当茶房无可奈何告诉她巨额债务偿还的最终期限时(这是个直接原因),她如梦初醒,意识到一切不可挽回。而那十片安眠药也成了她成全自己的坟冢。
福斯特的《小说面面观》中提出了“圆形人物”的概念,即一个善恶交杂的具有复杂性的人。陈白露自然属于这部戏剧中的“圆形人物”。她是个悲剧人物,而是否因其悲剧性而显得崇高,探其幽微,则要从她自身、从她个人谈起。
陈白露的悲剧性(也说是木偶身上的控制的“线”)从全剧四幕都能找到例证:她为了维持目前“表面光鲜”的现状,不得不阔气奢侈,由此欠下巨额的债务,这造成了她经济上的掣肘;她作为“交际花”的宿命,决定了她必须依傍于权势的行为,这限制了她全身而退的自由;她仍怀善念而行的善举,主观上似乎帮助了那些底层的人,实际上把她拉到一个与某些势力对立的境遇中,极大缩短了她玩弄手段自保的空间。如此梳理,她悲剧性的自我了解其实不足为奇,不过是早晚都要发生的结局。
问题的关键在于:陈白露是否知晓自己的悲剧性?陈白露是否接受了她板上钉钉的悲剧性的结局?陈白露是否还在为红颜薄命的境遇做着自己所及的抗争?……一连串既不言而喻又不得而知的疑问,让“陈白露”夹杂在黑白两面的“灰”的一面,逐渐剥离开来,而一个人“灰色”的部分(非善非恶的性格特质),最能展现出一个人矛盾的内心。
从精神分析的基本观点来看,陈白露日常“交际花”的表面光鲜是“自我”,即在纯粹黑和纯粹白的交界处游走的状态,属于日出前的“黎明”;她回到客房歇息,对世事浑浊和自身境遇哀叹的举止是“自我”,属于与日出相对的长夜;她毅然的壮举(涉险拯救小东西)和对过往强烈的向往则是“超我”,属于霎时的光辉万丈的日出。如此一来,陈白露的复杂性不言自明:她挣扎在“自我”的茧房里,在“自我”中泥沼里沉沦,在“超我”的善意中完成自我救赎。于上的林林总总,说明了控制陈白露命运的“木偶身上的线”,不只有外部的残酷(巨额债务、权势相逼等),还有内部的自我毁灭(奢侈的生活、为了善举得罪黑道、为了生活巴结权势)。
通过文本细读,不难得出一个高度相似的结论:类似“陈白露”的“交际花”们在那样一个吃人的时代下,是绝无出路的。正如剧中陈白露前男友所作的小说《日出》中所写:
“太阳升起来了,
黑暗留在后面。
但太阳不是我们的,
我们要睡了。”
这短短四句濒死呓语般的诗行,其实表白了最深的绝望:能看见光明的绝望,亦如“提线木偶”陈白露的处境:她看似的八面玲珑,其实都在加速她的灭亡,她身上的“线”,一步步成为勒死木偶的绳索。
加缪《西西弗神话》中盛赞了“西西弗”式的悲剧,西西弗在无止境的深渊中达成了与自我的和解,在承认生命无意义的同时,也达到了“崇高”的境界。等而观之,陈白露作为一个”提线木偶”式的“悲剧”,在拯救更弱者的历程中,达成了自我救赎。
在分析她的崇高性之前,我们仍需直面“交际花”的深层悲剧:她不过是权势面前的一个“欲望对象”,一个女性文化集中的符号集合体。陈白露——一个所有权势和资本都可以随意使唤蹂躏的对象,一个悲剧的形象。由此,当陈白露三次拒绝儿时密友“方达生”理想化的“逃离”邀约(方达生并不真正共情陈的境遇)之时,她完全认清了自己“无处可逃”的必然结局,她完全能明白、也能接受自己的毁灭。
之所以称之为“女性西西弗”,是因为她日复一日的悲剧特质;而在她悲剧的生活里,崇高也在于此了:她深陷泥沼,却未因此而堕落,反在十分清醒的情况下,尽其所能地帮助他人(更弱者)。剧中集中表现的“私藏小东西”就是一例。当“小东西”(一个雏妓)无处可躲的时候,陈白露主动伸出援手,收留了她。同时,陈还运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手段,与潘月亭上演好戏,吓走了来抓人的地痞。在这个时候,“陈白露”人性的光辉完全地展现出来:她在完成对他人救赎的同时,也完成了既悲剧而又崇高的自我救赎。
她作为一个表面强势的弱势女性,因其自身的“交际花”身份,和比其他更悲惨的女性(如妓女小顺子、雏妓小东西)相比,多少有些回转余地;而因为自身“提线木偶”的女性性质,其悲剧性是更为深刻的。
由此,文初的那个问题得到了解答:毫无疑问,陈白露是一个彻底的“悲剧”形象,而她因其“西西弗式”的自我和解和救赎,显出崇高。从这个角度看,“陈白露”是具有“巾帼英雄”气概和“乱世神话”特点的集合体。
“提线木偶”也好,“女性西西弗”也罢,曹禺塑造的这一发源于极幽暗而又具有博大光辉的复杂形象,其身上具有的更多特质,依旧有待进一步的阐释和解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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